都市

百味空房间中篇小说

那天傍晚收工时,耐荷从脚手架跌下来。一周后手术,被截去腰椎的一小块骨头。1 米高空,7克骨头,耐荷活了下来。耐荷躺在当地报纸娱乐版的头条位置,微笑不语。更多的时候耐荷躺在床上,手里把玩着各种药丸,眼睛瞟着窗外。等同房下班,在她协助下完成一系列床下活动。耐荷的一切生理活动都可推至黄昏降临,友人归来。如同在工地的那些日夜,没有性别,一心机械地保持平衡。平衡?还是不去回想可怕的事吧。想想未来。从此她不用去工地了,不用登高,医生说她将会丧失行走功能。在工地她被叫做长腿妹。在工装裤肥大的裤管里,那些疲惫的男人还有精力捕捉到要紧的讯息。他们这么喊她,也动过手,打过赌,前赴后继用各种方式丈量她的腿。在那些个工地她哭过,发狠过,消沉过。在最后的时刻,他们都来了,默默目送她被推进急救室。那一刻她松了一口气。他们再也不会丈量她的腿。

每天,耐荷把药丸摆成各种图案,鸟,蛐蛐,道路,云,栅栏,风雨,磨盘,莲花。那些事物在被面上出现,消失,像每一个今天。像风把一些树叶带走。当耐荷睁开双眼,忘记自己置身何处,会想起做的梦。空无一人的街道,乌黑发亮的雨后地面,清冷天空,深远下陷的地平线,如同一个无限的拥抱。

一天耐荷下了床。那点骨头装在她的红色旅行包口袋里,随她消失在这座城市。这年夏末,耐荷是瘸着腿走向美朵的。在不能走路之前,耐荷要去最远的地方,把心里的恐惧交给那个在地图上一直静默的小镇。

美朵,一个在地图上没有立足之地的地方。

房间

除了走路,耐荷还能从事更复杂的活动。她坐了火车,坐卡车,一周后灰扑扑地落在了小镇的街道上。友人说她将失望而归。因为遍地开花,长着类似的城市。梅毒或美朵,根本是一个地方。这些声音在出发前后此起彼伏。它们是工地的尘土,火车的长鸣,腿神经的跳动,以及覆盖一切的黄昏。这是另一时空的黄昏,带着做出重大决定后渐渐凉却,让人后颈发紧的奇异感,耐荷打量着被山包围的街,房子,草地。看不到人,偶尔有人也是跟在树影后面走着走着就没了声息。街面连一点印记也没留下。店铺大多关闭,不宽的街道上猫狗三步一岗躺着摊着。远处草木咧咧作响,把风染得发绿。四周是山,高大的山托出天空,像巨人举起火炬。像臣民伏拜君王。天远远没有黑。七点,还是那种蓝蓝的色调,蓝得看得清云的肌理,一阵风的去向。因为陌生而感到亲切的小镇,仿佛正是梦里出现的地方。

早上,晚上都有雾。那云是层出不穷,薄的,厚的,软的,轻的,奇形怪状的,浓墨重彩的,稍纵即逝的。太阳一出来,那云便来了精神,千变万化,如卖弄的女人。时而化作雾,时而泼成雨,远远的山头有雪覆盖。耐荷搬一个木凳,仰头能看上半点钟。在一座木屋的屋檐下,严格地说,是午老头的屋檐。午老头的屋檐下坐着午老头,衔一杆烟,眯着眼看人进出,仿佛在瞌睡,又仿佛在数他的房客。午老头单身,有一座还齐整的木屋和三两块地。将几间闲置的房间租出去,一笔不多的租金,加上多年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将养着他身上那种狐疑不定的气息。

晚上,房间散发着潮气,混合着这个地方的水腥气,云雾气,男人的汗气。这房间还呆着一个男人,这是一开始就明确了的。那天,在寻到午老头的屋檐之前,耐荷在巴掌大的街上走了三个来回。八点,雾气变成灰色,午老头出现在高高的山坡上,俯视这个不速之客。没有空房间,他说,紧紧盯着耐荷破旧发白的牛仔裤。既然这裤子在那个城市算不上时髦,在这个老头面前也休想冒充尊贵。老头长一对金鱼大眼,质疑的威力能穿透一切布料。耐荷低头走出屋檐,心里有着和四周一样的雾气。这时天空来了一场雨。雨来得大而快,下到酣处才有雷声隐隐传来。耐荷没迈几步就被浇了个透湿。在暴烈的雨水中,她听到远处芭蕉林发出细细的吟哦之音,鸟幼弱地叫,蚂蝗遍地扭动,云层剧烈翻涌。雨阵辽阔得永世走不出去。事后耐荷感到这雨来得实在合适,有如神谕,在来到美朵的当天,她其实需要这样一场欢畅痛切的仪式。

背后午老头喊了一声。耐荷转过身来,头发贴在眼睛上,两腿发软。在午老头推过来一个木凳,端着一杯热腾腾的水从黑暗的甬道走出来时,雨已经停了。仿佛有人下令说,停。喝过了茶,耐荷背上冒出汗水,仿佛喝下了一公斤阳光。又仿佛在工地干活的那些日子回来了。

你的腿怎么了?

耐荷冒着汗,低头注视自己的腿。还是没有听清午老头的话,午老头说话像是含着一颗或两颗核桃。在他发声之前,它们在他口腔咯咯作响。不过她听到了腿这个字,这个让她神经末梢竖起的字。她伸出手摸了摸它们,掸掸灰尘说,逃婚,叫我爸打的。午老头咂咂嘴没说什么。他拿走杯子,背影颤悠悠的。嗓音从甬道里传出来。先住下,一早再找地方吧。耐荷听懂了两个字:住下。因为疲倦,因为太期待这个词,以至耐荷以为出现了幻听。直到进了房间,看到浅蓝色的窗帘飘起来,一张木床扎扎实实在中间,心才落下来。

耐荷就这么住下了。白天,出门找工。晚上回来,房间是空的。打开窗户,半夜还回荡着那点气味。据说是一个外省男子,晚上出工,白天休息,时而隔上半月,时而三五天回转。耐荷猜他是一个盗墓者,杀手,或鸭子。这些人的工作一致发生在晚上。这样的猜测,同天边的云一样没有根基没有方向。耐荷希望尽快结束此类猜测,在他们碰面之前。

两周后耐荷找到一份书店导购的工作。7克骨头换来的那笔赔偿金,又出现一个小缺口:她买了一辆自行车。小镇的清早响起车铃声,每天同一时刻,一个薄薄的侧影掠过小镇居民的窗口。车是那种电动脚动两用的,以防有一天骑不动,不至于把自己丢在半路。

新的,红色的,仿佛要骑一辈子。

屋檐

每月休息两天,耐荷同午老头相安无事在屋檐下共处。午老头看她,她看天。不下雨的时候很少。在八月漫长的白昼,那阳光穿透皮肉,直抵内脏。或者说,是午老头的目光。仿佛她身上写满了故事,在强烈日照中,种种细节从她肢体间凸显出来。如同某种抽象符号从陶罐内部显现。具体地说,午老头在看她的腿。就是看着,他完全没有追究的打算。仿佛精力只允许他到此为止。

有人说午老头要死了。这说法有些年头了,多少带些诅咒的意思。午老头的老,离死还远的老。离老还远的时候,他赌博,酗酒,盗墓。终生未娶。据说一年,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等出来他就换了一个人。自此一个恶棍在街面消失了。那些躲在窗帘后的左邻右舍目睹了那一幕,当午老头走出木屋,阳光打在他额前头发上,那情形确凿无疑地宣告了他的老。那提前到来、一路狂奔、来路不明的老。那一场大病,他靠着半缸酒扛了过来。不去医院,不吃药。躺着,直到能下床晒太阳。某年上山腿被毒蛇咬了,他自己放了血,将蛇大卸八块喝汤吃肉,次日照常出门。几次大难不死。每年都有人说午老头还没死。有人说午老头已经修炼成精,死不了。午老头终年病恹恹的,咳嗽不断。在一年一年随季节更替的咳嗽声中,镇上的人日渐淡忘了他的恶曾带来的痛感。

每天,耐荷骑车路过两个湖。确切地说,她从两个湖中间的小坝穿过,再拐过一条街,就到了新华书店。一个方方正正的店,老板是个方方正正的中年人。上班第一天,老板对她说起过去。他仿佛有许多的过去,以至不忍一下子说完。就像她看到的,他不是一个寻常文化人,从前搞过画廊,搞过影城,搞过酒吧。他的前半辈子,无论质量还是长度相当于平常人的两倍。这足以令他心安理得,打发着如今的寡淡日子。别看买书的人少,看书的人还不少,对吧?都是好书,看。老板随手拿起一本,翻几页,朗声念了出来。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成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啧啧,多好的诗句。又拿一本画册,指给她看:米勒的《晚钟》,这也是诗。这是美。老板将头发一甩,背着手走进书架的深部,蹲下把头伸进柜子里。一会儿他抱出一摞来,头发上挂着灰,堆在地上扑打着。打烊前老板收拾完毕,递给她一本诗集,布置她带回去读。收她每周五角的借读费,从工资里扣除。购书七折。若有损毁,原价赔偿。

每天,耐荷就着黄昏的光辉,读这《飞鸟集》。有些读不懂,有些似乎又刺中了哪里的皮肤。小坝上没有人,只有风,将耐荷的头发野草一样摔打。耐荷趴在车头,嗅着一股青草味,那是自己皮肤被刺破的气味,还是叶片从气管里长出来,塞满鼻孔而产生的气味,让她不好判断。湖面皱起一阵阵涟漪。总有一两艘船,长时间停在那里。有人上上下下。

没有雾,天是蓝的,阳光把空气胀成一个巨大的蛋糕。蜂蜜从顶部不断流下来。一阵风吹来,耐荷尝到了这清甜与芬芳。有时她走出了小坝,看不见湖,会有船静静从远方过来,悄悄靠岸。船上走下一些疲惫的人,没戴帽子的,脸孔紫黑的,嘴唇裂口子的,这些人向镇上各个巷道口散开。

一艘船开动了,湖面传出突突的声响。耐荷一只手拽紧了黛色裙摆,跨上车子一蹬腿。嘿!斜对面一个人晃过来,手臂在她车头上一撑,才没有撞倒。车头猛烈一歪,这人眼疾手快返身扶一把,在耐荷栽倒之前,车子硬生生在他手掌下停下来。坐好了!这人双臂撑住车头,喊一声。耐荷同此人的褐色眼珠相距不过半尺,愣着忘记了下车。他手脚很长很大,头发和皮肤有些发红。车身在此人掌下固若金汤,他也没打算放行似的,盯着她看。

这个人有点奇怪,哪里奇怪耐荷又说不上来。

他的眼珠是红褐色的。

你能松手吗?耐荷骑在车上说。哦,这人说,你好。他打了一下铃。你好,耐荷把一撮头发撇到耳后。这人撤去了手臂,先撤去力道,然后将双掌提起。耐荷歪下车来。她扭转车头,走过他身边,感到他还提着双手站那儿。耐荷走了一段,才想起上车。

在拐角处,耐荷回头望。那人正在望天上一架飞机,嗯地一声,目光刚好转到她那里。远处湖面,没有船来的痕迹。

热水瓶

一晚,有人敲她的门。耐荷歪在床头织半只手套,手指停了下来。是谁?她喊,嗓音有些发紧。心开始跳。

开门,开门就知道了。

门外一个人,戴鸭舌帽,笑眯眯地望着她。屋里有人吗?他走了进来,歪着半边肩膀,在房间里晃了一圈。这个房间古怪,大变活人啦。你是女巫,还是魔术师?耐荷跟在他后面,盯着他烫过的金发和他转回来的目光。这人没有胡子。

嘿,我在跟你套近乎,你怎么不说话?耐荷背靠衣柜,咽了一口唾沫。快开口,说认识我很高兴。男子伸出手说,叫我阿太,你叫阿什么。不,耐荷说,我叫耐荷,我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多好听的名字!我会叫你阿荷!阿耐?哪个好听?阿太握住她手说,我住隔壁,喏,房门开着,亮灯那间。你来串门吗?他拉她到门边看,耐荷抽走了手。不。

阿太笑说,你说不?我们是邻居啦。听说你逃婚来的,也就是没有合适的结婚对象了?耐荷想了想,说,我要睡了。阿太说,好吧,不过你跟拼房哥没关系,对吗?耐荷瞪大眼睛,说,没有,我们没关系。

真没关系?

……你问完了吗?

阿太嘿地一笑,最后一个,有开水吗?我要泡一桶面吃,每天一到这个时辰,我就饿,饿得发慌……你有同样的感觉吗?耐荷笑了,回答哪一个?阿太盯着她说,呃,小美女。我是医师,每天很忙,但围着我的人真不少,她们可不会在不了解我的情况下,赶我走——我要是决定走,只剩她们后悔的份儿……耐荷拿起热水瓶,说明天还吧。阿太接过来,盯着她说,谢谢你。你的优点真多,我要回味一晚上,你答应吗?耐荷的脸红了,走吧。

阿太把手搭在门楣上,胜利地笑笑。

拼房哥是个陌生词儿。在耐荷来的第一天就懂得,他和她是寄托在这个房间的人。她同这个人轮流穿梭于这个房间,但不相遇。她无端占用了他的地盘,用他的烧水壶,他的收录机,他的樟脑丸和小夜灯。那只小夜灯是七彩光,有时幽蓝,有时暗红,有时白,有时惨绿。在寂静的夜晚,它的光别具一格。耐荷把灯关了。在蓝格子上躺下来,漂浮在大海上。自此阿太老是出现。仿佛之前他从来不住这里。

收工回来,坡顶站着阿太,冲她挥手,回来啦!

阿太站在一大片橙红色和紫罗兰色交织的天空前面,就是一个黑小点。他的格子西服,金发,也不显得突兀。耐荷下了车,推车上坡。阿太笑眯眯迎下来,在后面推车,还看书啊?耐荷问,你喊我什么?

阿太说,你姓罗,叫你罗不不。因为你老是说,不,不,不。我不看书,天生会取名字。我不叫罗不不,耐荷说。好吧,阿太说,不如你帮我个忙。什么忙,耐荷问,我为啥帮你忙?我们不是邻居吗?阿太把鸭舌帽檐一压,说,晚上吧,边喝酒边说。耐荷想了想,你请我喝酒?你觉得我会醉对吧?阿太撸袖子说,醉了我扛你回来!耐荷一撇嘴,你喝不过我。试试就知道了,阿太撸袖子说,晚上看谁猛。

共 24108 字 5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一个漂亮自立自强的女孩,她的友情和爱情纠缠不清错综复杂,吸引读者。文中女主人公耐荷在工地同男人们做着粗重的工作,不慎从1 米高空跌下,奇迹活了下来,只是瘸了腿。从医院出来耐荷就来到了美朵这个静默的小镇,认识了房东午老头、阿太、外省人。午老头是个性情古怪的老头,没有来往的亲人,没有朋友,但是他内心是柔软的,让瘸腿的女孩耐荷在他的房子住下,最后在他病重时,这个瘸腿女孩为他找来了他的亲人。耐荷、阿太和外省人的三角恋将整个故事的精彩提升到极致,人物鲜活生动,耐读。作者文笔斐然,语言委婉,娓娓道来,有如一潺甘泉流入心扉,醉人。段落衔接无痕,紧扣主题。一篇充满正能量的小说,倾情推荐!遥握作者。【:梁心】

1楼文友: 08:01:5 感谢赐稿,期待你的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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