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流年落红短篇小说

1.

大蒲扇渐渐慢下来,慢下来,最后,不动了。隔了一歇,房间里响起轻微的鼾声。瑾瑜睁开眼睛,脱壳般的,小心地,慢慢地从外婆腋下退出来。

她溜下大床,从床底下摸出一只包袱,包袱皮是一条彩格子方围巾。

瑾瑜把包袱穿在臂弯里,轻轻拉开房门。一点声响也没有——昨天,乘外婆买菜当口,她用那只蓝色的,小小的缝纫机油壶给门轴喂足了油。

苏州人的消夏方式也是一景——,黄昏时分,人们往自家门前泼井水,赶走“热显”,然后把竹塌,躺椅,甚至门板卸下来,搬出来。一家挨着一家,一户连着一户,把原本很窄的小巷挤成羊肠小道。

现在已过午夜,外面的人都睡了,都是大人。老人讲,露水伤身,小人骨头嫩。

瑾瑜和外婆从来不睡在外头。外婆说,不成体统。瑾瑜是个乖囡,晚饭后,在门口略坐坐,就回家了。

路灯下,站着一个男孩子,他向瑾瑜招手。

瑾瑜走过去,他拉了她的手,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刚一转弯,两人就撒腿狂奔。

到了大马路,钉子停下来了。瑾瑜跟着停下来了。

你、你、你真的要去?钉子松开瑾瑜的手,喘着粗气说。

嗯。瑾瑜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回去吧,我,我不怕的。

嘴巴硬!钉子瞪了她一眼。

是啊。这是瑾瑜的软档。甚至,她不敢转个弯,走到隔壁巷里去。只是站在自家门口,盯着巷尾的丁字路口想,往左是什么地方?往右是什么地方?它们通向哪儿?

外婆说了,苏州有两千多条小巷呢,迷魂阵似的,要是路不熟,明明要到东边去,转了个把钟头又到了西边。瑾瑜是不敢瞎走的。

钉子说,你是个胆小鬼。

本来,瑾瑜胆小不胆小的和钉子没什么关系,但是他们在同一个大门里进出,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瑾瑜有点害怕这个只比她大一岁哥哥,看起来他有点凶,脸上不大笑的。偶尔在门口碰上,她总是低着头,或者眼睛望着别处,只当没看见。

瑾瑜以为自己和钉子只是老师说的平行线,永远走不到一起,然而小孩就像木偶,命运之线是拽在大人手里的,后来,这条平行线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有了交点——三年级开学的前一天,外婆牵着瑾瑜的小手到钉子家,语气颇为恳切地对钉子母亲说,丁丁妈,我买菜滑了一跤,膝盖好像受了伤,走起路来咯嗒咯嗒的,能不能麻烦你们家丁丁带着我们家瑾瑜过马路?

卖棒冰的丁丁妈在围裙上不住地擦手,答应得很爽快。手不是干的吗?瑾瑜奇怪地看着她。钉子闷声不响,冷冷地看看点头哈腰的母亲,又瞪了一眼躲在老太太后面的瑾瑜。瑾瑜吓得往外婆身后缩过去,完全隐在了外婆的影子里。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后来他告诉瑾瑜,说她外婆看不起他们。瑾瑜想起来,还真有此事。

钉子家三个人,他、妹妹橘红和他妈。瑾瑜家两个人,外婆和她。他们住的这个房子是公私合营的。中西式,三进两层。钉子家住第一进左首,原是主人家的厨房,十几个平米,砖地,朝北。瑾瑜家是最后一进。

这一进全是她家的市面:面对面两个朝南地板房,中间是客厅,客厅往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可以晾晒衣服被褥,院墙上有个月洞门,进去是上百平米的花园,里面有假山花径冬青银杏和桂花树。除了上学,瑾瑜不出门,看看小人书或是在花园里玩。钉子从不进来。外婆对瑾瑜说,虽说都是租别人的房子,到底是不一样的——从房租上就可以看出三六九等来。素岚不知道这三六九等是三等高级呢还是九等高级,只是从钉子母亲的眼神看出来她家比他家高级。所以,外婆上他们家门多少让瑾瑜有些吃惊。

钉子是被母亲逼着约了瑾瑜一起上下学的。一路翻着白眼叫她胆小鬼。但时间是个好东西,它能让生铁做的钉子柔和起来。慢慢地,钉子就显出愿意的样子了。过马路时,他越来越紧地拽着瑾瑜的手。瑾瑜很疼。但是她不敢挣脱。

钉子的真名叫丁强,比瑾瑜高一年级。紫兰巷的小人背地里都叫他钉子。只是背后,没人敢惹他,哪怕她的同桌,比钉子还大一岁的留级胚钱国强。有一次,他看不惯唱歌老师的“死腔”,当她“飘”过他身边时,他一伸腿,把她绊了个狗吃屎。人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扬长而去。这事传到外婆耳朵里,外婆关照瑾瑜,你离他远点。这个小人太野蛮了。可是,可是,她还是把她交给了他……大人的心思真是捉摸不透啊。

夜风很舒服,马路边上都是人,尤其桥上。坐着的,躺着的,横七竖八。男人一律光着膀子,女人呢,圆领衫,短裤。

瑾瑜跑不动了,问钉子,还有多远?

钉子激大眼睛说:你没去过火车站啊?

瑾瑜说,我当然去过,前年去的,只是我们坐汽车的,现在怎么没汽车?

现在是夜里啊,夜里怎么会有汽车?

也是。瑾瑜想,我夜里还没出过门呢。

他说可惜我不能陪你一起去,伲(我)娘要打煞我的。

外婆不会。瑾瑜认真地说。她在想,他怎么认得火车站呢?他又没坐过火车。不过,这也是有可能的。红卫兵大串联不就坐火车的吗?兴许他羡慕,跑到火车站看看也是可能的。他好像没怕过什么。

瑾瑜知道大串联。苗苗说过的。她哥哥是红卫兵,见过三次毛主席呢。坐火车不要钱的,吃饭也不要钱,有接待站。她想,要是她是红卫兵就好了,那是多大市面呀,不过,瑾瑜不敢肯定自己敢不敢。好在这只是想像,没觉得特别紧张。别说她,五年级的钉子还只是红小兵呢。

想起苗苗,瑾瑜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汪汪的。

钉子见瑾瑜半天不吭气,转过脸来看她。哟,哭呢,一定是刚才自己态度不太好。钉子有些过意不去,重新拉了瑾瑜的手说,回去吧?别去了。

不!瑾瑜倔强地说。

钉子一怔。他觉得她变了。

2.

瑾瑜很想到上海住一阵,想了好几年了。可是爸爸妈妈总说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她。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越是压制着的东西越想要冒头。那泥土多重啊,小草不是照样钻出来?这回她就要钻出来了。是下了决心要钻出来的。没别的,脑袋里的问号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不搞清楚她会死的——她差不多已经吃不下睡不着了。

瑾瑜没有告诉钉子去上海的真正原因,只说她想妈妈了。钉子是知道她父母在上海工作的。因此他说,为什么不和外婆一起去呢?瑾瑜不说话。钉子白了她一眼说,小姑娘就是花头经多!

瑾瑜现在不怎么怕钉子了,知道他对自己好。瑾瑜说,你向毛主席保证不出卖我。钉子答应了。钉子是个讲义气的人。他甚至把他的宝贝红小兵臂章借给了瑾瑜。他说这个有用的,等于是红卫兵的弟弟——谁敢欺负?不过,钉子说,等你走了我要告诉你外婆的,至少,不会以为你被坏人拐了去。瑾瑜点点头:我们拉勾。

瑾瑜去上海的心思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天是小暑。外婆说,小暑一声雷,七七四十九天倒黄梅——那天天气好极了,没有倒黄梅的迹象。外婆就说,苏州的夏天开始了。

夏天开始了,钉子和瑾瑜开始忙了。钉子说,我来做汽水。

第一进和第二进之间有个天井,天井里有口井,井水清冽充沛,除了瑾瑜家,这个门堂子里的人家都吃井水。井水吊进水缸,放些明矾,定定脚。很实惠。而瑾瑜家是吃一个瞎子(其实是半瞎)挑来的自来水,两只木桶,水面浮着一片木板,瞎子走得很快,一滴水也不晃出来。瑾瑜觉得他的本事真大。瑾瑜问外婆,我们为啥不吃井水?外婆说,有虫的,你看井栏圈上吊着那些西瓜,西瓜吊井里,井水要生虫的。

瑾瑜没管虫不虫的事,她忙着看钉子做汽水呢。不知道他做的汽水和买的是不是味道一样。

钉子拿了一只盐水瓶,盐水瓶上有个可以翻下来的橡皮盖子,密封性很好,滴水不漏的。钉子往瓶里灌了大半瓶冷开水,放了些盐、糖精和一包什么东西。瑾瑜问,这是什么?钉子说你不懂的。他吊了一桶井水上来,把瓶子系在吊桶的绳头上,放到井里。有一桶水镇着,“汽水瓶”不会掉下去。

11岁的钉子妹妹橘红和1 岁的瑾瑜,扒着井栏圈朝下面看,被钉子一把一个拖开了,你们不要命啦!

瑾瑜退到门厅,一只脚踏在门槛上,看着钉子兄妹在天井里转来转去。

大门是开着的,忽然,光线一暗,有人来了!瑾瑜转过头一看,是两个大哥哥。瑾瑜从来没见过。她没敢问他们找谁,只把眼睛看着在天井里的钉子。他们是不是来找他的呢?他是个闯祸胚。曾经,用弹弓打碎路灯,把冰棍扔到人家屋顶上,粘粘的水,顺着天窗,滴到人家床上。

经过瑾瑜身边时,她看见他们的白色的短袖衬衫上套了红臂章,上面有三个黄色的字,不知是印上去的还是用布缝上去的。红卫兵!他们不是来找钉子的。那么?

钉子兄妹也呆笃笃看着他们。

那两人没理他们,直奔楼上。

外婆,外婆……,瑾瑜奔进去。

肚皮饿啦?吃饭早呢。

不是啊,外婆……,瑾瑜兴奋地告诉外婆红卫兵的事。

外婆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像戴了石膏面具,死白死白的。

紫兰巷27号的人都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了,隔壁的张三李四黄二麻子都来了,甚至瑾瑜的同学,好朋友,苗苗也来了。

苗苗问瑾瑜,什么事什么事?他们到谁家去啊?

瑾瑜说,在楼上呢。

走,看看去!苗苗说。

我不敢。

走——!苗苗不由分说,拉了瑾瑜就走。

楼上那间终年锁着,朝南的房间被打开了。

听说这是房东自住房。可瑾瑜从来没见什么人来“自住”过。很久以来,她对这件屋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毕竟,这间房子的地板是她的天花板。

半个大厅都是人,人们嘁嘁促促议论着什么。瑾瑜听了会儿,好像是说来的是上海红卫兵,房东是资本家,房产很多,吃定息什么的。瑾瑜觉得索然无味,往那间房间走去。

房门口,围着些人。七八个乌黑的脑袋挤在一起,好像一堆煤球。

钉子妈也在。但是瑾瑜没看见钉子和他妹子。

瑾瑜蹲下身子,从人的腿缝里朝里看——

一房红木家具,大大小小三个樟木箱,漂亮精致的日用品、墙上有书画。红卫兵打开了所有的抽屉和箱子,翻找着什么。

过了会,以胆大著称的阿三姆妈有动作了,她轻轻走进去,对其中一个红卫兵说了句什么,那个瘦高个点点头。阿三姆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一对漂亮的花瓶,出来了。

那花瓶仿佛细竹头,挑开了欲望的红盖头。门口的、客厅里的,所有的人一拥而进,哄抢、吵架甚至厮打起来。混乱中,有人踩了瑾瑜一脚,瑾瑜痛得汗毛竖了起来,赶紧往楼下逃。怎么能随便拿人东西呢?这些人真是疯了。

瑾瑜想看看钉子在做什么。可钉子不在。

几个“面熟麦生”的大人手里拿了各式日用品出门去了,还有又回来的,一律小跑步,匆匆忙忙的样子。接下来要搬红木床了吧?瑾瑜想。

疯子里有钉子妈。楼上楼下来来回回好几趟,一会儿是白色喷花的铁壳热水瓶,一会儿是玻璃拉花茶具,一会儿是高脚痰盂……

天井里,橘红守着井里的汽水,突然叫住她娘,姆妈,我要小便了。马桶呢?话音未落,小姑娘又叫起来,姆妈,我小在身上了!

身上就身上。钉子妈一边说,一边兴冲冲往楼上跑。隔了会,拎了一只半新的,刷着荸荠漆的马桶下来。

钉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劈手夺下母亲手里的东西,往天井里一扔,大声说,你连这个也要啊,臭死了!

小赤佬!家里的马桶漏了呀。钉子妈冲进天井,拾起身首异处的马桶,回屋去了。再没有出来。

钉子突然发现瑾瑜,吼道:看什么看!

凶什么啊。瑾瑜眼圈红了。

她怏怏地回到自家院子。听着楼上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散了?散了好。不知道那瓶汽水什么时候可以吃,他还愿意给她尝尝吗?她想她犯错误了,她干嘛要看钉子妈拿东西啊!他一定觉得很没面子。

脚步声朝这里来了!外婆拿东西了?别人来抢了?瑾瑜赶紧躲进房间,眯起眼睛凑近门缝——

红卫兵!是那个瘦高个的红卫兵,他在和外婆说话。他的手上有张纸条。有几个人跟进来了……苗苗、钉子妈,隔壁好婆,啊,还有住在巷口的留级胚“贱骨头”!他怎么来了?!

不好!他们也要拿她家的东西了。

瑾瑜捂住脸抽噎起来。

一场虚惊。红卫兵不过跟外婆说几句话而已。至于说什么,想也是想得出的:打听房东的事呗。她们家租的房子最大,自然要问问和房东的关系。能有什么关系呢?她们只是房客。

但是,很快,瑾瑜月白风清的心里有了乌云。她发现很多人变了。

第一个是留级胚贱骨头。

在苏州,钱和贱是一样的读音。苏州人嘴巴里的贱骨头,面上的意思是陀螺,用绳子抽它,它才旋转。暗指“贼骨牵牵”,欠揍的人。贱骨头钱国忠读书很笨,惹人倒是有一套。又凶又蛮。但有一点,懂山色,欺软怕硬。

这天,瑾瑜刚进教室,就发现课桌上的“三八线”重新画过了,明显侵占了她的“领地”。她有点生气,一声不响就把手臂压上了“三八线”。

共 10996 字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每一个人都有过那些年少无知,又狼狈不堪的青葱岁月,瑾瑜和钉子也是。懵懵懂懂的他们,儿女之情似在发芽,准备开花。小小的他们,有欢笑,也有泪水;有朝气,也有颓废;有甜蜜,也有荒唐;有自信,也有迷茫。瑾瑜有些依赖钉子了,觉得钉子可以保护她,而钉子自信地认为自己可以保护瑾瑜,于是,他们由排斥到相互喜欢在一起玩耍,到钉子准备要保护她去上海找父母。刚进入青春期的他们出发了,而此时,啥也不懂的瑾瑜第一次“落红”了,吓得大叫,钉子跑去要保护她。小说以瑾瑜和钉子为主线,描写了文革“兵荒马乱”的时代的点点滴滴,就如哄抢别人的私有财产那样无法无天。小主人公瑾瑜小小的年龄就没有与自己的父母生活在一起,靠外婆带领她艰难地生活着。文字取材于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缩影,读了让人反思。作品语言清丽,缓缓述来,人物性格栩栩如生,耐读耐品。佳作,。【:山地7 】 【江山部·精品推荐1 】

1楼文友:201 - 07:50:24 谢谢作者赐稿流年,遥握作者!祝写作愉快!

2楼文友:201 - 08:09:20 问候朋友! 喜欢写作,尤喜农村题材的乡土文学。

楼文友:201 - 20:01: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小儿口臭

小孩口舌生疮

儿童小便黄

灯盏花领军企业都有啥
促进钙吸收的维生素d3
肠胃敏感如何养生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