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会说她的中短篇写得好(1)

《六人晚餐》 鲁敏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说起鲁敏，人们总会说她的中短篇写得好，特别是她构筑的“东坝”小镇与城市暗疾系列。其实，鲁敏的文学世界远比这阔大，她在长篇小说上用功甚勤，到新作《六人晚餐》，鲁敏已经创作了七部长篇，且面目各异，形成了一个“长篇鲁敏”。

在鲁敏的长篇叙事中，我们能感受到她坚定而自觉的艺术追求，具有挑战姿态。面对悠远的长篇传统，她固执地认为必须有一种能够与现代社会相对应的、传达当下经验的长篇新美学与叙事伦理。这一新的长篇美学，概括地说首先是非史诗的，而是更日常、也更人性化；其次，这种小说美学是下沉的，趋向边缘的。如果说传统长篇着重政治、社会重大核心事件的话，那么新长篇美学则更加关注日常生活，它在社会的神经末梢，在微循环处收集样本。这种美学是面向内心，是向人心深处开发的。

如果说鲁敏此前的长篇处于朝着预定方向的努力途中，但到了《六人晚餐》，她无疑达到了上述长篇新美学的高度。它首先是一部精微之作，这来自于小说结构。这个结构可以称为一个故事的六种讲法，如同六棱镜和六面体，也可以说是六人六故事的集成。两个单亲家庭合二为一，双方各有两个孩子，六人晚餐指的是每个周末两家人一起吃的一顿有些夸张的晚餐。六人各有残缺、倔强与欲望，在挑剔中相互取暖，以对抗歪倒的生活。晚餐上，他们“嘴唇的开合中散发出无限的凄凉之情”、“一种心知肚明的孤独”，两家的合体终止于晓蓝与丁成功之间因多重误会而催生的爱情。为了“光明的高尚的生活”，晓蓝背弃了爱情、摆脱了污水横流的十字街；晓白逃离厂区去了南方，哪怕身心暧昧；就算缺根筋的珍珍也嫁给一个收废品的破烂王；只有本有神童之称的丁成功却在他梦想中的玻璃屋中孤独守望最初的爱情。

在小说中，故事又在以另一种叙述方式讲述：六个人物，他们既是主人公、又是叙述人，他们讲着自己的故事，又讲着别人的故事，述说着别人，也被别人叙述。故事就是在这种“背靠背”的有限视角里被拆解，覆盖、擦拭、拼接和印证。作家如同一个指挥家，小心而果断地指挥着不同的声部，它们有着似是而非的主旋律，但又不断产生新的变奏。

这一独特的叙述手法包藏着小说家的机心。有评论家认为这样的结构是当下人际关系与社会生态的同构。可鲁敏并未刻意地从形而上的角度去诠释人的隔膜，给出一个存在主义式的作品。鲁敏所着意表现的，正是主题本身：人心之不可及，即使他们在同一屋檐下、在同一餐桌上，命运与生命轨迹依然渐行渐远、咫尺天涯。

同时，我们注意到这部作品所精心选择的环境。空间是这部小说的重要元素。我们现在的城市美学所关注的地理是两极化的，要么是白领舞台，资本、奢侈品集中的中央CBD，要么就是打工者和民工聚集地，服务于道德化的“底层叙事”，而鲁敏则将我们带到了被遗忘了的、正在被赶出城市的老工业区，它们曾是城市的中心，被顶礼膜拜，而今却正在沦陷：因为污染而被搬走，或因落后而遭淘汰，城市扩张与资本逐利将使这些土地成为同质化的商业区。鲁敏在其即将消失的时候描绘了它们。她显然从十九世纪工业化时代的小说美学中得到过启示，却又创新使用了象征与写实相结合的描写系统，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化工厂特有的气味，天上与地下盘根错节的管道，倒闭的厂门、暧昧的小旅社，随时随地以爆炸、倒塌和燃烧为特征的安全事故……这些具有象征意味的符号鲜明而典型，具有强烈的当下性，使人物和故事获得了阐释的坐标。小说反复写到了位于厂区中间的“十字街”，我将它理解为中国城市的一个生态区，对它的描写鲁敏运用了多副笔墨，工写兼备，淋漓传达出其俗气、杂色、廉价、懒散、肮脏，同时又富于冒险和欲望。

这就是《六人晚餐》人物的生活环境，是他们如鱼得水而又急切想离开的地方。混乱、矛盾、纠结，上升与下坠，这不仅是十字街的气质，也是生活于此的人们的精神世界与性格意义，并在不同的人物身上表现为不同的价值取向与行事风格。在母亲苏琴，是肉身本能与公共道德的争斗；在手捧杯中物的丁伯刚，是浑浑噩噩与平民式的精明算计；在胖孩子晓白，是永久背负的少年创伤；于丁成功，在他在玻璃屋中试图建立的隐秘生活，在如过江之鲫的成功巨流中，他孤独而清醒地思考着另一种生活的不可能。

晓蓝在作品中别有意味，并具有与作家对话的功能。她是六人之中唯一进入了所谓上层社会的，她有广阔的境界，更因这种境遇的巨大改变，使她有了距离，使她在出入中能将两者互为镜像，看出“奋斗搏击”与“顺流而下”的殊途同归。即使大爆炸之后，爱人离去，生活易辙，她还是能够收拾碎片重投真实生活。我要再次提到鲁敏对空间的思考，这个世界，不管人群如何流动，身份与阶层永远都是一个甩不掉的标签，鲁敏将目标锁定十字街，同时就锁定了一个群落与阶层，他们的生活方式与精神世界，如同一种人类学的样本分析。

由此，我觉得有必要对鲁敏的长篇美学作一点补充，这种美学除了前述性状之外，它还是有限的，不求其大其广，只求对一个地域与一个群落的细察与观照。因此，也可以说，鲁敏的长篇美学是低碳的、可持续发展的。她已经从十字街出发，到达了另一个地方。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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