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1984年9月21日(1)

1.
1984年9月21日，早上八点，我象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市里开不完的会，领导出不完的差，老郑他们说不完的荤段子，不停地拿新来的文秘小王开涮。我看报纸，在大家笑的时候跟着混一下。
中午回家，母亲打来电话，唠叨了很长时间，最后说明用意，今天是我的生日。挂了电话后，我为自己在接她电话时的不耐烦感到后悔。人这玩意，搞不懂是怎么的，就长这么大了。墙壁上挂着1979年1月9号照的一张相片，上面一男一女，财神一般地端坐着，两人靠得不是很近，但身体稍微向对方倾斜，看得出摄影师刚刚喊过，“再靠近一点。”都笑得不自然，有些勉强，但挺开心。没有说明的话，不会有人知道这就是我的结婚照。当然我也不愿意去说明，说离婚这事，脸上不会长光。
一年前我跟照片上的那个人离了婚，还好没孩子，也就没了什么负担。不常见面，但常挂念。
母亲说是我的生日，为的是提醒我记得给自己煮碗面，变相地提醒了我，去端看墙壁上的相片。生活并没有太多的改变，或者可以更干脆地说，就是一成不变。一个人看到相片会有些孤单。大钟敲了一下以后，我就得出去上班。
又看一下午的报，混一下午的笑。这个对我母亲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日子，在别人的生活里只是平凡的一天。我没有把这种重要性告诉任何人。从乡下来到市里以后，唯一发生的，就是结婚。除此以外，我没什么朋友。但我的前妻是当地的。她离开后，她的朋友自然也就不会和我有什么联系。偶尔街上遇到了，客套地寒暄。对我来说，这会成为一种锻炼自己说话的机会。我喜欢写作，如果文字可以不用声音来表达，我相信自己真能做到放弃说话。
下班，回家。忘了买面，重新下楼。坐在相片前。
她应该记得今天，看照片时我会有点期待，我把她可能会来电话的想像延伸到办公室。然后我想，她有多肯定我会留在那，会随便打个电话过来。脑子里翻了一遍，我也没帮她找到理由。于是这种期待变得很不实在。我坐立不安。
有人敲门，刚一打开，进来一个男孩。十七、八的模样，个头中等，消瘦，一头卷曲的头发。我还没来得及问有什么事，他已在我房间里走来走去。急不可待的，象在找什么。出于他的唐突——那种对同性的敌意，我愤怒地看着他，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然而他无视我的存在，找了会后，径直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刚要开口问，他说话了。
“亲爱的，到那时，我要成为你的骄傲。”
“亲爱的，有你的信任，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亲爱的，我爱你。我发誓这一生都要保护你，无论何时何地。”
他有些兴奋，根本不理会我的反应。看他稍做停歇，我想把话 去。他又开始说了起来。
“亲爱的，你知道吗，那房子里的每样东西都会跟你有联系，因为那会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我的傲慢不允许自己这么说，却被我爱你的心疯狂地出卖了。只是你不懂，只是你不懂，只是你不懂。我竟然不能让你懂，我竟然不能让我的你懂，我竟然。”他脸上神采暗淡，但 飞扬，仿佛我就是他口中的那个人一样。但我不是，他当我不存在。我有些好奇了，这男孩莫非精神失常？在对他的体形判断后，我得出结论，他不能对我造成伤害，所以我决定，认真地听他说完。
“那会是如我现在能看到的明媚的阳光。”他象是看到了什么，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向往。深呼吸，语调变得温柔，描述变得深情起来。
“有一片斜斜的山坡，右边是一片松林，会在我每个忙碌的时候陪伴着你。风过留声，古人说这叫听涛。要你生命中每一分钟感受我的存在，聪明如你定能知道飒飒的风声就是我的思念，不是么？白色的栅栏将我们和这个世界彻底的隔开。在这里只会有你呼吸的声音，我的氧气。一个大大的院子：草坪、大树、上面要不要有秋千？你会喜欢在我打理草坪的时候，在一旁注视我么？我想会的，我要让你的目光离开书本，投在我的背影上。每一年，你都会发现，笨手笨脚的我越来越熟练得像一个草坪修理工。你会笑我将来再也不愁找不到工作。如果可以，我尽量的要房间宽敞，我决定，在我原来的构思上把格局改变成，除了卧室和书房外，其余空间连成一体，当然卫生间要分开，不能让它跑进来坏了气氛。呵，因为我要在房间的任何角落都可以看到你。”多美丽的愿望，这男孩象个情痴，他在对他梦中的女孩做出什么样的保证啊。我笑，我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但谁会去捅破一个孩子的梦呢。
“一直要到那个时候，”他站起来，走到我书桌边，放下了什么东西，来不及看，他又开始激动了，“一直要到那个时候，一直要到那个时候，我要永远埋藏这个秘密。亲爱的，我爱你，一直要到那个时候。”说完他开始朝门的方向走去。我没有追出去。
关上门，回房间。强大的理性克制，不到半分钟，我打消了心里的好奇，这是我三十岁生日一个意外的插曲，一份礼物，我这样觉得。朝书桌看了一眼，看不出什么跟原先不一样的，手稿的最上面是我替领导写的下星期一个重要会议上的发言，没变。
煮面，加个蛋，吃，有滋有味的。饱食过后就开始空虚，人象拉紧的弹簧被放松后，回不到原状，所以有点不习惯。在对着相片的沙发上躺下，我又陷入了自己的期待。还是应该去一趟办公室，任何一个可能都不应该放过，虽然不会发生什么转折性的改变，但能让悬着的心踏实下来。

2.
这个期待的力量加上解放牌卡车四吨的重量全部作用在了我身上。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已经过了四天。墙壁是白的，床单是白的，他们穿的也是白的。我在医院。
再醒过来的时候要好点，这次睡的不长，刚好一天。我感到饿，她来了。可以一醒来喝到她熬的粥是种幸福，医生说，可以喝一点，我很长时间没吃东西，慢慢来。
一些东西已经不再属于我了，我对它们感到陌生。所以她给我喂粥我不习惯。疼，说不出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当一个东西不属于你以后，对它的不习惯甚至会让你忘记了你已经失去它，要到别人来提醒你。比如我的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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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心情有了些平静，病房里那种什么东西不在了的感觉少了很多。要感谢老郑他们把荤段子开到病房来。这种时候我喜欢他，他让我感觉我象个正常人。事实上，我不需要别人把我当成另外一种人来看待。对老郑的需要胜过了对她的需要。她被道德、良心、所有一切束缚着，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对她的言行产生深深的质疑，我宁可什么也看不到，我在心里狠狠诅咒那个把消息告诉她的人。
不需要眼泪、不需要同情、不需要特别照顾。但接下来的生活应该怎样，我没有想过。
护士进来给我换点滴，老郑问，“他还行么？”
“什么还行？”小护士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不是还得需要特殊治疗？”
“什么特殊治疗？”全屋子都笑了起来。小护士感到了什么，一紧张，把刚换下的药瓶子给打碎了。老郑一回头，冲我就是一句：“唉，不是革命尚未成功，革命恐怕都不能成功了。”
小王愣头愣脑接了一句，“什么革命不革命，陈墨是身残志不残。”轰然大笑，连我都没能忍住。
她来了，什么东西不在了的那种感觉就跟着来了，所有人都能感到。病房里话少了很多，老郑知趣地带头，不一会，全走光。
“还好么？”
“好多了。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
“要记得出去以后吃药，按时复查身体。我会来的。”
我感到厌烦，“我不需要一个保姆。”
“我不是，呵。”她笑，和以前一样，却不能让我感觉和以前一样的喜欢。
“算了，我们扯直了说，你走吧。我需要这样。”
“你还是这个脾气，呵。”她不理会，手上出现了一碗粥。
“我厌烦透了粥！”
“你需要补充营养，你的心情还不稳定。”
“你能不能不要给我白大褂的感觉，我听够了这些，我不需要！”汤勺已经来到嘴巴边，我扭头。
“你知道我们都会坚持的，如果你想要我不烦你，那你应该喝下去。”
是的，我应该喝下去。所有的事情我们都有分歧，在这点上绝对一致的，象是我们离婚。

4.
由于我特殊的情况，我比其它这类的病人晚了整整一个月出院。
回到家，我感到亲切，我喜欢这种熟悉的感觉。她推着轮椅上的我，从离开后，她第一次踏进这个家门。
心情一下子就好了很多。她推得很慢，实际上我没来得及顾及她的心情。我认真地看着我的沙发，我的书桌，我的笔……我把所有东西认真地看了一遍，心里一直堵着，忽然象被什么冲开了。几次手术，病房里压抑的空气，人们另类的眼神，我承受了什么？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但现在，我又回来了。
她递点纸过来，我才发现自己在留泪。
等我看她的时候，她在看墙上的相片。
她很温柔，很体贴，很漂亮，至少在我眼中是这样的。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那个期待彻底地死去了。再也没有任何可能！
她回头，我微笑，然后我说，“你走吧。”
她也笑，眼睛里闪着光，我看出她想哭。
“你走吧，我没事。”
她眉头轻皱，却没有破坏她的笑容，略偏头，有些调皮，说：“你确定？”
我把脸上的笑更舒展了些，心中的坚定不允许我有一丝的疑虑。“确定，我行。”
“好吧，”她说，抿着唇半吸了一口气，“你可以给我打电话，随时。”
“我会的。”
她想要过来拥抱一下我，我拒绝了。
她随即转身，到了门口，回望我。
我微笑着，点点头。

5.
人生若只初见，这是我对我房间的感觉，也是我踏出医院门口后唯一的感觉。
我平静地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出差回来了，说乡下没有电话。母亲不停地唠叨，我走了神。我没有感到委屈，却在这种时候想着她，她是第一个知道我消息的人，比老郑他们还要早了些时候。我喜欢她的理智，她把什么都考虑了，当然正是这种令人可怕的冷静，让我们之间把一切都坦白得彻底。没有什么秘密，也没有什么可好奇。我第三次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才想到母亲，她说，没事，都安排好了。我不能和她在一起，但我信任她，超过相信自己。
挂了母亲的电话，我对自己把所有的承诺和保证都给用上了：我要在母亲知道这件事以前，完全学会照顾自己，不管有多难。
凳子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意义，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们清理干净。大概一个钟头，我成功了！
劳动能解放身心，我强忍着疼痛，一整天就在房间里一个人搬弄。累了就休息一下。
直到晚上，给自己煮好面，我气喘吁吁地庆贺自己的胜利。敲门声，突然响了。我笑了，那个可爱的客人。
他进来，我正打算问他这四个月里是不是每天都来，每天都失望，他又开始说话了，“亲爱的，停电了，崩溃了。”开门见山，我喜欢这样的直接。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我又要一个人了么？我害怕，天哪，我干了什么？我要惩罚我自己！我伤了你，我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到底？惩罚我吧，让我的灵魂永远也不要翻身，不要自己有一分钟舒坦，惩罚我吧！”比上一次还激动，我猜，可能吵架了。
“亲爱的，我还能看见你么？还能么？不要离开我，我舍不得，舍不得！”这个可怜的人。我能体会那种失去的感觉。
“不行，我要你好好的，只要这样，让我怎么我都愿意，我必须让你离开！”说着，他朝门口走去，在痛苦中毅然做了一个决定。我摇摇头，我只能看着他离开。如果还是从身体上来判断，他已经对我构成威胁了，任何人都能对我构成威胁。可从开门，到他走，我感到开心。至少能听别人说说话，至少还能做个好听众。
他走后，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年轻。我或许还是年轻的吧，等我到了八十岁回头看自己现在，肯定还有很多东西其实也只是虚假的，不真实的。八十岁，这是个可笑的话题，我一直以为她能跟我一起去看我们八十岁的样子，但现在这种可能已经不存在了。念头一转，我想给母亲再打一个电话，不然等我八十的时候……

6.
老郑他们使的是嘴皮子功夫，小王却经常来帮我的忙。在单位弄了个工伤大休，可以待上一年。我没有太强烈的冲动要出去看看，对我来说，任何陌生都是一种危险。这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我开始认真写作。
男孩几乎每晚都来，有时候开心，有时候激动，有时候亢奋，永远洋溢着那种用不完的 。我们之间有了默契，每天晚上，我开好门，给他沏好茶，虽然他从来不喝。我一句腔也没搭上，事实上我根本不用太好奇，时间长了，他的故事慢慢也就被他讲述得完整。我只是听，只是需要有点耐性。他甚至从来没有看过我，但这不重要，我喜欢他身上的年轻，却从来没有担忧过他的患得患失。我始终相信，他有一种强大的生命力，而且他冷静起来，比我还要可怕。我也说不出他更理性点还是更感性点。但喜欢他，信任他。有一次，他给我背泰戈尔的《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那象是要跟自己的恋人去诀别。我听着，心疼起来。疼他，也疼自己。

共 9608 字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人的一生很短暂，只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人的一生也很漫长，会经历无数个成长的阶段，生理与心理会受到各种无法预测的伤害，也会得到温暖和爱，正是这些组成了生命中悠扬婉转的圆舞曲。主人公的人生充满了压抑与挫折，这让他的性格越发地内向而敏感，一场意外车货却让他得到了人生的第二次爱情，这第二个春天温暖而细腻，给了他新的人生和未来。作者在文中除了几个主要人物之外，还设定了一个特殊的人物：回忆中的“自己”，这另一个“自己”可以以一种真实的影像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恍若梦幻般，以成熟后的自己回望曾经的自己，在真实与幻觉之间梳理人物的内心世界。圆舞曲也常被称为华尔兹，是生命力非常强的自娱舞蹈形式。作者以此为小说的标题，彰显出深刻的人生内涵，佳作共赏。【编辑：瞳若秋水】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4150007】
1 楼 文友： 2014-04-10 21:05:51 作者的文笔非常成熟，在真实与幻觉之间梳理人物的内心世界，写作方式奇特，但叙述却又自然而然。欣赏。 秋水横波远8 62 91 7
2 楼 文友： 2014-04-10 21:09:49 非常喜欢陈墨的文字，沉稳，内敛，有嚼劲，令人回味。期待更多精彩呈现。再次问好。 秋水横波远8 62 91 7
回复2 楼 文友： 2014-04-11 00: 9:4 问好。小孩子健脾开胃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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