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偿还悲伤

（1）

每年的12月25日，无论多忙，我都会去看她。而她，总是坐在距离我十米外的地方，出神地注视着前方。在她眼中，我就像一个大型装饰物，和周围的树木花草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五年过去了，她脸上的稚气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职业女性的干练和优雅。唯一不变的是她那双黑色的眸子，依旧深不见底。

日升。日落。月现。不远处的古老大钟发出今明交替的响声。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回公寓。至始至终，她没有看过我一眼。五年来，我都是这样陪她度过生日。五年来，她没和我说过一句话。这样的局面，不知何时才能改变。我和她之间，有着一堵无法打破的千年寒冰。是我，亲手把这个巨大的障碍物放到了我们之间。

刚走出电梯，我就看见两个人在院长办公室前来回走着，神情焦急。“两位，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吗？”

“院长！”两人突然跪倒在我的脚边。“院长，我求求你，求你帮我们的孩子做心脏搭桥的手术。”

我俯下身扶起两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对不起，我不能做这个手术。”

“为什么？你做过那么多次这样的手术，从来没有失败过，是国内最好的心脏科医生。你为什么不能做？”两人近乎歇斯底里地扯着我的衣服。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们。”有些粗鲁地扯开他们的手，我狼狈地逃入院长办公室，任由两人在门外哭求。

几分钟后，门外的世界安静了。我松了一口气，脱下外套，深深地陷入椅子里。大办公桌的左上角放着一张照片，一张幸福的三口之家的照片。倾身拿起相框，看着上面女主人的笑脸，自以为平静下来的内心开始不安分地涌动。多么美丽的人，多么吸引的笑容，现在却只能在照片里找寻。那凝固的面容和笑容，是藏在我心底的最尖锐的刺。“语宁，我现在连最擅长的心脏搭桥手术都不敢给病人做。我还配当医生吗？”幸福的三口之家，成了活在记忆里的曾经。

处理完成堆的文件，抬头时赫然发现已是凌晨时分。清脆的敲门声传来。

“院长，”推门而进的是护士长李绫。“很晚了，回去吧。”

“我一会就回去。今天轮你值班吗？”除了这个，我想不到任何深夜留在这里的理由。

“嗯。”她咬咬下唇，欲言又止。这个小动作说明她接下来要说的事和公事无关。我耐心地等她开口。

“院长，我相信阿离会回来的！”她的语气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坚定。

“我也相信。”比起李绫，我的底气显得很不足。生活在同一城市的陌生人有机会打声招呼或问个路，而我和阿离，相处得比陌生人还陌生。在她的世界里，我的存在感比不上一个每天和她同坐一班车的陌生人。

（2）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晚上，整个城市陷入一片疯狂中。在红绿灯前缓缓地停车，视线左移，绚烂的烟花在广场上空绽放。一年又过去了。两个人看起来生活得不怎么如意的人从斑马线上慢慢地走过。拐个弯，他们朝医院的方向走去。两人踏着沉重的脚步，消失在转角的黑暗中。对他们，我内心终有些愧疚。因为我的拒绝，他们的孩子继续遭受着病魔的折磨。死亡的镰刀架在可怜孩子的脖子上，而我却狠心地把他往死亡的深渊里推。闭上眼，那张毫无生气的苍白脸庞浮现在脑海，心底的那根刺毫不客气地戳穿我的伪装。冷汗从额上冒出，双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那张苍白的脸庞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无时无刻在提醒着我和我的罪行。刺耳的喇叭声拯救了我，踩下油门，我迫不及待地逃离那令人恐惧的环境。

在安眠药的作用下，我勉强睡了几个小时。医院里弥漫着消毒药水的空气里，总是浮满了生死交错的气息。医院，既是迎接新生命的地方，也是一段短暂生命结束的场所。这可能就是所谓的轮回吧。一个身影从献血室里走出来，我有些意外。

“阿离。”我迎上去，就算得到的回应是擦肩而过。

出乎我的意料，她停了下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紧紧地锁着我，我竟有些心虚。“你为什么不救那个小孩？”冷冽的声音从她的嘴里逸出，我仿佛置身于零度空间。

“我……”原因，我想她不会不知道。

“我刚刚听见一个很有意思的传闻，说你是一个徒有虚名的院长，连个只需要两三个小时的心脏搭桥手术都不肯给病人做。”她的话语中似乎带着嘲笑的意味。

我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说得没错，那些在背后说我的人也说得没错，现在的我确实是个须有其名的院长。五年下来，做过的手术屈指可数。攥紧拳头，突然觉得自己的双手好陌生。

“你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减轻你的罪恶感吗？”

不能，我知道不能。一次次累加的拒绝只能增加我的负罪感，不能给我的心带来一丝平静。可是，我颤抖的双手，没有再拿起手术刀的勇气。我沉重的双腿，无法向手术室迈近一步。我恐惧的心，指挥我一次次地当个逃兵。

“你看，”她拿开压在手臂上的止血棉花，一个红色的点闯入眼帘。“我的血只能救一个或两个人，而你的手，却能够拯救上百上千条生命。在其位，谋其事。这是你教我的。”她上前抓住我的右手手腕，“求求你，救救那个无辜的孩子吧。”

手松开，手心传递来的温度还没有散去。她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不再任性，不再骄横，学会了奉献，学会了关心。我应该高兴的，因为她长成了我心目中设定的模样。可是，一旦碰上那双眼睛，我就没由来地否定自己。

“语宁，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摸着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它是我唯一的安慰。

（ ）

站在镜子前，我不断地催眠自己。看着镜中穿着无菌服装的自己，感觉好陌生。手心微微出汗。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院长，手术时间到了。”门外传来李绫的声音，我有股想逃的冲动。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拉开沉重的步子，我僵硬地走了出去。

“院长，加油，你行的。”我不知道李绫对我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嗯。”点点头，希望如此。

“给你一些信心，如何？”李绫一副神秘的样子。她掏出，“这是阿离今天早上发给我的短信。”

我倾身看了看屏幕。内容很短，只有九个字。“告诉他，祝他手术成功。”果然是一颗最有效的定心丸。略微放松了紧张的情绪，我走进了手术室。

三个小时的手术时间，有些难过。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小状况，但总算是完成了任务。摘下口罩，告诉病人的家属手术成功的消息时，他们激动得落泪。久违的纯粹的成就感在心头翻涌，这一刻，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与病人有着心的联系。

刚松了一口气，便看见李绫匆匆跑过来。“院长，糟了。阿离可能出事了。”

“你说什么，阿离出什么事了？”我抓着她的胳膊，大声地问。我已经没有了语宁，如果阿离也离开了我，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信念呢？

“有辆公车不知为什么在路上的时候突然着火，很多人受伤了。有一部分伤者正送往我们医院。那辆车是阿离上下班坐的。我刚刚打了好几个给她，就是没人接。”李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我又要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了。我该做什么呢？我首先该做什么？救人！没错，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救人！

“立刻安排足够的医生和护士，还有准备好设备，全力抢救伤者。”李绫是个有经验的护士，她知道怎么去安排。

医院有时候就像一个兵荒马乱的战场，哀鸿遍野。哭泣声、责备声、怒骂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挥不开散不去。到了后半夜，混乱的场面终于平静下来。辛苦了好长时间的医生和护士终于有个喘气的机会。我皱着眉头在这些送进医院的人中逡巡，企图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没有！阿离不在这里。得到这个结论，悬着的心还是悬着。她会不会在别的医院？她伤得重不重？我在院长室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等待另外两间救援医院的受伤名单。传真机上传来纸张的声音，没等它们完全出来，我一把拿起。颤抖的手指在人名上划过。也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像只濒临崩溃的狮子在封闭的四方空间里绕圈子。

“爸。”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钻进耳朵。我摇摇头，认定那是幻听，继续不停地绕圈。

“爸。”这次听得真切一些。我停下来，机械地转过身。她站在门口，影像有些虚幻。她看起来完好无损。她真的没事吗？我甚至怀疑自己不仅幻听，而且出现幻觉了。

“阿离？”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爸，我求你不要用这个表情看着我。”她跑到我面前，踮起脚尖，揽着我的脖子。“我是阿离，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我激动地回抱着她。怀中的人有温度、有心跳、有气息，她不是我的幻觉。“幸好你没事。”穷尽所有的词语，我只会说这句话。

（4）

除了出殡的那一天，这是我们两父女第一次同时来看语宁。我想，她如果看得见现在这个画面的话，一定会笑得很满足。

“妈，你知道吗，我刚开始的时候真的很恨爸。恨他只顾着工作而不理我们，恨他的手术失败，恨他的懦弱。你走了以后，我也离开了。我要惩罚他，惩罚他这个罪人。我做到了。五年了，他在痛苦自责中活了足足五年。本来我没有打算原谅他的。可是那天在医院，我看见他低着头的样子，突然觉得好心痛。那个曾经光芒四射的男人，现在却灰头土脸的。当我知道他重返手术室的时候，当我知道他在为我担心着急的时候，我决定原谅他了。如果他的悲伤中有我，我愿意退出。”

我知道，我是个罪人。我不关心妻子的健康，直到她病重得出现在我的手术台上时，我才醒悟过来。不过，一切都太迟了。看着手术台上妻子僵硬的脸庞和身躯，我的膝盖重重地砸到了地上，喉咙里发出困兽的哭泣声。手术室外，女儿一脸憎恨地看着我。我知道，从那一天起，我失去了我的家和我的亲人。我把自己锁在院长的头衔里，置病人的生死于不顾。我也知道，人们在背后的议论和质疑。我以为，终有一天我会把自己逼上不归路。上帝很宽容地眷恋我这个罪人，给了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幸好，我抓住了它。

“爸，不要再自责了。”阿离伸出手来，想要抚平我眉间的皱纹。“我在凤凰旅游的时候，有个老人对我说过一席话。他说，如果你能给一个人带来一份快乐，你就要努力为他带来五份快乐。如果你给一个人带去一份悲伤，你就要偿还他十份快乐。爸，我给你带去的那份悲伤，我会偿还的。”

“阿离。”我第一次在女儿面前流泪。“我给你带去的悲伤，我也会偿还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去见见那位睿智的老人。我要感谢他，赐予我一个家。

阿离挽着我的手，步伐轻盈地走出墓园。她说：“爸，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别人会把你当成拐卖大学生的人口贩子的。”

人口贩子？我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我，只要女儿愿意给我偿还的机会和时间。

共 4028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看到最后，才恍然明白，阿离是女儿。五年的自责，五年的期盼，终于换来了亲情的回归。因为忙于工作，我忽略了家，忽略了亲情，把一腔热血投在病人的身上。可是，当妻子被送上手术台上的那一刻，我彻底的崩溃，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怨着丈夫的妻子走了，恨着爸爸的女儿离开了，我，沉沦了，拒绝着挽救生命，任流言蜚语铺天盖地。女儿看着这一切，知道了爸爸其实埋在心底的那份深深地爱，便终于回来了，回到爸爸的身边。作者构思很独特，悬念的设置也很好，能抓住读者的心。在我们这个社会大家庭中，有很多像文中的“我”那样的人，为了大爱，而遗憾着小爱，在此，向他们表示致敬。欣赏并推荐。——：哪里天涯。【江山部精品推荐】

2楼文友： 19:16:40 大爱无疆，向那些奋战在工作岗位上的人致敬！

另：问好作者，欢迎来稿，并祝好！

楼文友： 07:58:4 佳作欣赏，问好朋友 ，祝福安好！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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