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爱着我悲伤散文

我和妻子凌晨赶回家里。从西北到北京，再到邢台，一路火车。凌晨两点，一直蜷缩在面包车上等我们的姐夫眼睛惺忪，在昏黄灯光下与我们相互找见，一句话也没说。司机抄近路，面包车在春天的冀南平原凌晨拼命穿越。呼呼风声外，村庄和山岗接连不断。四点多到家里，我迈进门槛，灯光昏黄，氛围肃穆。父亲躺在旧时炕上，身上衣衫整洁，脚蹬一双清代官靴，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脸上蒙着马头纸。亲戚们坐在炕上，形成一个半圆圈。袖着手的妗子说：不要哭了啊献平，等天亮了再哭！我走到父亲头边，想掀开看看父亲。却又不敢。母亲替我掀开，说恁爹右眼一直没合上。小姨妈说：俺姐夫是在等你们俩口子！前天晚上，马上就不行了，叫献平。俺为了哄他，叫聚平假装从门口进来，说是你赶回来了。谁知道，恁爹看了看说不是献平，是聚平。

我鼻子酸了一下，想哭。也明知道，小姨妈说这话，也含有催泪成分。可我就是哭不出来。憋了一会儿，哭声都到嗓子眼儿了，也还是没哭出声。我叹息一声，坐在凳子上。

这是2009年 月10日凌晨，父亲已经故去27个小时了。冷空气还在南太行乡村逗留，不一会儿，腿脚就冻麻木了。第二天一大早，按照老家风俗，要赶在阳光落地前，把左边的门板（男左女右传统）拆下来，再用凳子和砖头架在屋子中央，然后把父亲肉身从炕上抬过来。我和弟弟，还有几位帮忙的叔伯和堂兄弟，分别抱了父亲的头脚和身子，一起用力，把父亲安放在屋子中央的门板上。

父亲的一位远房堂兄，是个阴阳风水先生。做这件事之前，他神色严肃地对我说：恁爹肉身过屋梁时，你和聚平一定要大声告诉他。我懵懂，母亲过来说，就是让你喊爹，告诉他说：过屋梁了。要不然，他不知道。魂儿还在炕上呢！这显然是一个相信死而有灵的传统风俗，在他们看来，人死了，灵魂一定还在。后来，我打问上年纪的人才知道其中缘由。他们说：人死后七天，灵魂还没有意识，仍旧附着于肉身。

停放好后，父亲仍旧躺在那里，脸上是马头纸。一位堂兄抱来了一堆谷子秸秆，放在灵台屋地上，我和妻子，弟弟及其媳妇，还有干姐姐等人跪在上面。因为正对着门，风不断把父亲脸上的白纸掀开，露出已经刮干净胡子的脸，还有早已经脱落了的下巴，尤其是那只一直不肯闭上的眼睛，好像还在看着我。

我感到惊悚，又觉得悲伤。还有的时候，我想父亲会忽然坐起来，或者伸出手掌，像往常那样，冲我要烟抽。在我意识里，我从没有想到父亲会这么快死去。春节时，我和妻子儿子在老家，虽然他一直躺着，吃东西很少，几乎以药液维持生命，但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不糊涂，也不怨艾。我们说话，他有时候也突然冒出来一句。想吃花生了，我们就剥一些，用铁勺给他炒好，再用擀面杖擀成粉末，喂给他。隔几天，我和妻子为他洗洗头，刮掉胡子，再洗脚，擦身子。

可我们离开还不到半个月，他就故去了。我和妻子急忙往回赶，要是那天有航班，我们就可以见他最后一面了，他不会至死眼睛都不闭上。想到这里，我才觉得，父亲其实在人生最后一刻想见到的人竟然是我和我妻子。这其中，我长子的身份可能占一定比例，但母亲和弟弟，还有弟媳妇、干姐姐，以及他的三个孙女，都是一样的亲人。可他为什么至死也不糊涂呢，小姨妈故意让弟弟冒充我从门外走进来，要是他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遗憾的话，就不会那么清醒甚或固执了。

想到这里，我愈发觉得悲伤，更多的是惭愧。我心里知道，在父亲心中，可能觉得我和我妻子是真正理解和关心他的吧。这话虽然有点凌驾与不恭，但我至今还能够真切体验到，父亲在离开人世时的某种心情。

渐渐上午了，阳光稀薄，人声鼎沸。我一直跪在父亲灵前，低着头想。这种仪式，是我平生第一次。临近中午，我忽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我不会连哭带说，只是一声一声喊爹。要把嗓子撕开一样。我明显觉得，自己的咽喉好像也裂成了几块，长条状的，粗粝如碎铁。我就那样喊叫着。爹，这个字有着深刻的地域文化烙印。这个字，也是对一个男人身份的确认与巩固。

那一时间，我觉得世界上就是我一个人了，父亲的尸身和灵魂也不存在一样。我也确信，从那一刻开始，父亲的灵魂已经离开了具体的生活乃至尘世，进入到了我的肉身和精神。至此，我才知道，在这个尘世，我无论怎样都无法喊出这个字了，因为，我已经丧失了向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喊爹的欲望。从此后，我就是我了，在人世上，以前还能为了这个家首当其冲的男人已经彻底被时间和疾病摧毁了。

我哭得可能吓人，妻子过来劝我，母亲也说不要把嗓子哭坏了。干姐姐说，不要太难受了。可是我就想哭，哭了一阵子后，才发现，原来鼓胀如鼓的胸腔憋了下去，里面装满了清风。这一发现，把我自己吓了一跳。随即羞愧。我想，难道我哭父亲是为了排解胸中郁闷吗？如果是这样，我怎么能对得起父亲？他死了，我却借此来为自己舒心。天下有这样忤逆与自私的儿子吗？

我哭着说：我心里有愧啊爹！还说，我不是好儿子，没有提前为他的身体着想，等他癌症晚期，才记得关心他。在我看来，那都是假的，要能换回他的命，我愿倾家荡产。但这样的忏悔和表达又有何用？使得我更加愧疚。中午，他们叫我吃饭，我起来到院子里，母亲端给我一碗面条。我看了一下，又放下了。我回到父亲灵前，跪下来，点了一根香烟，插在他头侧的陶罐里，自己又点了一根。半跪半坐地在谷子秸秆上抽。这时候，天气稍微热了一些。表哥他们开车拖拉机，从村里老房子拉来了父亲的棺材。

那棺材早就做好了，为了防止被父亲看到，做的时候在隔着一道山岭和一道河谷的村子老房子里，存放也在那里。母亲让我去看看。弟弟带着我。进门，看到那么一口白灿灿的东西，我忽然吓住了。站在门口，脑子刹那空白，像是头颅一下子被割断了一样。过了一会儿，我叹息一声，走进门，抚摸了一下棺材盖，咬着嘴唇。沿着它转了一圈，临出门时，我狠狠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头也没回。

现在，白色的棺材已经被油漆了，绛红色的，四边有花色图案。下午，我在父亲口中放了铜钱，好像是很多年前的。又帮着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帽子，靴子，下面铺了一床新的被褥。然后和一些人一起，把父亲的尸身抬起来，缓慢放进棺材。我还在哭，那位做阴阳先生的堂伯嗔怪说，这时候不能哭啊孩子！我戛然而止。收殓完毕，他们给了一根缠满白纸，头上做了吊穗的木杖，还有父亲的遗像。我走在最前面，弟弟随在身后，再是我妻子、弟媳妇和干姐姐。

按照风俗，我们要把父亲带到麦场上。麦场与我们家也隔着一道河谷，要过去，得绕着马路，再上小路，再回到村子里，才能到达。这之间，要路过一座村庄，数户人家。还有几个拐弯和几个石拱桥。那位堂伯告诉我，遇到桥、拐弯，都要告诉恁爹，要不然，他过不去。我明白他的意思，不是棺材过不去，也不是人，而是父亲的灵魂。在乡间传统看来，灵魂很容易被世间的桥梁、自然的山势和道路所迷惑，从而把自己丢掉或者就永远在那里徘徊。

到麦场上，一切安置妥当，我和妻子，弟弟，儿媳，干姐姐坐在棺材一边。外面是前来帮忙或看热闹的乡邻。妗子交代我说，到麦场上，你们要使劲哭，让别人看看，孩子们多孝顺。我没有吭声。心里觉得，这口棺材里装的是我的父亲，生了我，并且纯粹用汗水和肉身的苦难将我养大，他死了，作为他此生不倦劳作，且毫无怨言的动力源泉之一，我如何不悲伤。而要我大声哭，悲痛的哭，是叫别人看，证实自己的孝顺。我觉得比此刻远避不给父亲送葬还要可耻。

可是，我还是很理解，因为，这是一个地方的风俗，是一个地域的人心要求，或者检验各家儿女们是否真孝顺的杠杆之一。可是，到麦场上后，我真的没再大声哭。晚上又下起了雨，开始小，继而连绵。按照风俗，请了一台胡乱扭唱的歌舞团，以作为逝者哀荣之一种，向他人证实和炫耀。远近村人吃了饭，就带着孩子来看。我很反感，以为这是对父亲的一种惊扰和不恭。雨下起来了，正好把那些人驱赶回家。

深夜，就近的堂哥、表弟拿了被子，还有白酒，要和我和弟弟喝酒，陪我们一起为父亲守灵。后来我才知道，堂哥和表弟之所以如此做，是看我这个人这些年来在外面混得不错，大小也是一个正科级以上的干部了。我奶奶去世时，正是六月，我没有回来，晚上下了瓢泼大雨，麦场上全是黄泥，一个外人都没有来看，父亲和弟弟就坐在没膝的泥浆中为奶奶守灵。

后来是雾，我喝多了。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冷。灵棚的灯光在雨中沉默，四周苍黑如铁。我回到父亲棺材旁边，在他灵前续燃了一根香，换了一根蜡烛。然后在一边的干草上坐下来。忽然觉得，这沉穆的气氛中有着一股穿透人心的悲凉。我想，这棺材里面躺着的人，是我的父亲。要是他人的躯体，我还会在这里长夜陪守吗？还想到，此时此刻的世界上，也肯定有人如父亲一般，以躺倒不再起来的方式向我们告别。

我还想到父亲的一生，这个现在已经不能言语的人，从前在我的眼前活动，在村庄的四周与庄稼草木为伍。特别是我小时候，他放羊，晚上住在深山里。每天傍晚把羊赶回圈好，回家吃饭。有几次让我在羊圈外的窝棚里看羊。我才七八岁，深山里面都是爷爷讲给我的恐惧传说。好不容易等他来到，把我抱着，在野外睡眠。还有一次，半夜，我饿得难受，他打着马灯或者手电，去附近的田里掰几颗嫩玉米，再挖几颗红薯和土豆，然后再找一个石头众多的地方，点着火烤熟了给我吃。

还有一次，我很小，和他一起睡，拉肚子，还没来得及下炕，就拉到枕头上了。父亲还在一边枕着。他没有责怪我，把枕巾卷起来，扔在地上，又翻了一面，下炕帮我擦了屁股，又放在被窝里。而那时候在他灵前，或许是因为寒冷的缘故，我似乎又觉得了他那种旱烟和汗味浓重的身体，还有他如碎石子一般粗糙的手掌。我恍惚觉得，父亲的体温乃至表情已经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血脉当中了。我抬头看了一眼棺材后盖，突然想掀开再看看父亲，站起身来，却又没了勇气。弟弟在一边蜷缩着睡着了，我一个人，觉得了一种从没有过的空旷，如一只徐徐回攥的巨手慢慢收紧，我的心脏就要挨到骨头一样。

第二天有人前来悼唁，主要是亲戚，还有我当年的老师和同学。然后起灵，父亲的棺材盖被三寸长的铁钉钉住了。这时，我是要哭的。可是我没有怎么哭。按照风俗，我跪在地上，摔碎瓦盆，然后又举着招魂幡，沿着小路向下。我放声大哭，鼻涕眼泪糊得满脸都是。几次回身跪下，送葬队伍停了。那位懂阴阳的堂伯说，让吹鼓手多吹一会儿，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松就拿了咱的钱。另外，距离掐算的下葬时间还不到，这样既拖延了时间，又使得吹鼓手吹得时间长。

我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多的门道。我开始想，至亲故去，亲属悲伤。然后把他安然入葬，就是本分了。谁知道，这葬礼中，还有很多讲究。到大马路上，我再次转身向着父亲的灵柩跪下，放声大哭。这一次的哭，是自发的，无法抵抗的。悲伤在我全身搜刮，在胸腔甚至灵魂里凝聚了大批的力量。我大声喊爹，像第一次放声哭那样，要把喉咙撕破，要把心脏吐出来，要把我从他病后至死淤积在胸中的不甘、惭愧、不解、疼痛等全部倾泄出来。

因为坟地较远，坐上了拖拉机。我在最前面，母亲娘家一个侄子扶着我。我在突突的拖拉机上，连声嚎啕。我哭我的父亲一生贫穷，哭一个男人的一生沉闷，哭来了人世一遭的这个人终于结束了他一个人的苦难，哭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念想、鄙视、爱戴、遗憾、无奈、不满、羞愧。哭一个人就这样在村庄为活着而活着，最终把自己毫无怨言地交给了死亡。我两眼朦胧，鼻涕钻进嘴巴。到坟地下面路上，不能走车，村里来帮忙的人用绳索捆了父亲的棺材，七八个人抬起来。我在前面引路，他们在后面哎呀使劲。

巨大的坟穴像是一口水井，张着嘴巴，一副心安理得，甚至落井下石的样子。他们把父亲和他的棺材放进去，叫我拿了铁锨，站在棺材上，左右铲了三锨土，盖在上面。然后又让我出来。那位堂伯说，你要给乡亲们磕头，交待他们把恁爹埋好。我依言而行，向着帮忙的乡亲们下跪，请他们帮我把父亲埋好。

他们动手了，铁锨铲起新土，往父亲身上扔。我哭，妻子也哭。那位堂伯弯着腰跑过来说，这会不能哭了。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闭住了嘴。可是我妻子是西北人，可能那里没这个讲究，仍旧在喊爸，悲恸不已。回到家里，家什堆得哪里都是，帮忙的人，亲戚们还没走，但我却觉得了一种不明所以的空洞。回到屋子里后，往炕上看，空了，打量屋子，也空了，再到院子里，人虽然多，但我好像听不到任何声音。我知道，这个家因为没有了父亲，很多地方都是空的了，空得让人心慌，如同掉进地洞找不到出口。

为了答谢帮忙的人，喝酒，弟弟在喝，叫我。我把他训了一顿。他生气，和我争吵了几句。我站在院子里那棵父亲生前种的椿树下，看着袭上来的黑夜。却又感到，自己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了，这么大的家，房子那么多，我却发现自己哪间房子都不想待。这些都是父亲亲手垒起来的，那些石头，包括地面，甚至墙皮，都是他用手一点点做起来的。而现在，他不在了，作为他的儿子，我觉得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家里一切，哪怕是堆在墙角的柴禾，也都是父亲捡回来的，那些不动声色的家什与房屋包括树木，都有了父亲的气息。

共 7261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这是一篇原生态的散文，文字里涌现出的是一种精神还乡的清流。作者用悲伤的笔调记述了父亲辞世时，整个葬礼的过程。最爱的父亲与世长辞，从此阴阳相隔，那种悲痛是刻骨铭心的。父亲逝去很多年，作者仍旧无法释怀，这种悲痛始终萦绕心头，只因此生再无处可寻父亲慈爱的目光，再也不能为父亲递一颗烟。以至于，作者有时候看到和父亲长得相像的老人，就要快走几步，到人家前面看看是不是真的像“我”父亲。读到这里，编者亦是为之动容。“我爱着，我悲伤”，爱之至深，痛其之身，正是，心不动，则不痛，心亦动，必其痛，痛其心。为父亲送葬的过程，作者的内心悲伤而复杂，葬礼中的很多环节，与作者来说难以理解，接受，甚至质疑，淤积在胸中的是不甘、惭愧、不解、疼痛。一个挚爱的人离去了，除了悲伤还是悲伤。这篇小说处处流露出作者对父亲的挚爱和思念，作者笔下的文字味道和境界都是非常浓厚。好的散文是气度的流露和呈现，能够让读者久久不能释怀，无疑，这篇散文具备了这样的境界！编者倾情推荐共赏！【：晓文】 【江山部·精品推荐】

1楼文友： 09:47:4 读杨老师的文章，里面的很多场面都能感同身受。

问好杨老师，也祝愿老人天堂安好！ 恰好你来，恰好我在。

2楼文友： 1 :48:20 看完献平的文字，献平失去父母的那种怅然若失的心情我也深有同感，因为，我的父亲去死好几年后，这种情绪一直困扰着我，那是一种亲情被剥离的痛，那一个孩子对失去挚爱亲人的伤怀，这种情结，往往令人难以自拔。问好献平。死去的人己去，活着的人好好活，才是对他最好的安慰。

楼文友： 08:52:4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灯盏细辛灯盏花

灯盏花领军企业发展

灯盏花制剂有什么作用

生物谷灯盏细辛胶囊规格是多少
心绞痛发病后要注意
儿童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