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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皖南苍茫散文

一、想起了老玉米

我的有关老玉米的记忆类似一排金黄的纺锤在旋转。掉第一颗牙时,我就发现它特别像一粒灰玉米——连它的形状都非常相似。烂了一个洞的牙齿,被我从牙科诊所带了回来,颇有点“敝牙自珍”的意味。其实,那些连绵梅雨中的灰玉米已退入一片虚无,但这并不妨碍它们在某个瞬间突然像潮水一样不可阻挡。也许有人要问,在“玉米”前何以要加一个“老”字?原因很简单,今天的玉米都太“嫩”——它们经过杂交和改良,尤其经过转基因,此玉米已非彼玉米了。我承认,我并不喜欢吃玉米,尤其在文革风潮激荡时,城里粮食严重短缺,玉米粉和山芋干几乎成了主粮。那时祖母还在省城家中,她将玉米粉摊成薄薄、金黄黄的饼子,很好吃。但是吃多了,胃就糟得很,不好受。我常常抱怨玉米饼难吃。可祖母从不抱怨,说:“遇上荒年,哪吃得到这么好的玉米饼?”

我不知道真正的荒年是什么样。但我知道只要能吃到玉米,就不算荒年。当然,那时我见到的不是原状的玉米,不是身材颀长、随风摇曳在广袤天空下的碧森森的植物,而是被碾碎的玉米的细碴儿。

口腔里的“玉米”只能再生一次,而地里的玉米可以随季节无限轮转下去。这是上帝精心的设置。老玉米看上去确实像“玉”,尽管它有“棒子”“玉茭”“包谷”等诸多别名,但“玉米”这个称谓在东方无可替代。它的坚硬、平和、爽朗与灿烂,让你想到一个皮肤黝黑的皖南小伙在笑,而不是布尔乔亚式的忸怩晦涩,以及土豪们一掷千金的粗蛮作派。当“玉米汁”成为全球化时代人们怀旧的替代品时,我记忆中的老玉米依然生长在贫瘠之上,并在梅雨中以块块黑斑倾诉不满和挣扎。事实上,在那时,村人摘玉米非要等它变得黄灿灿、熟透且坚硬之时,因为此时的玉米含淀粉最多。我至今仍记得全家初到皖南村庄的情景:母亲用脚将那把短锹——朝鲜战争时用于挖坑道的工兵锹——嚓的一声 垄上褐土,泥壤瞬间裂开缝隙,母亲随手丢入两粒玉米籽。我问母亲为什么播两颗而不是一颗?母亲说,播一颗,怕它不出芽嘛。我惊讶于玉米播种,竟是如此简单而原始,连挖坑、填土和施肥都不需要——拔出雪亮的锹刃后,播种即告完成。

后来读阿斯图里亚斯小说《玉米人》,才知道玉米像马铃薯一样来自南美大陆。当年土著印第安人将玉米视为神圣的图腾之物。在他们的神话中,也出现了好几位玉米神,诸如辛特奥特尔玉米神、科麦科阿特尔玉米穗女神等。每个民族的造人神话是不一样的。玛雅神话认为,人的身体是造物主用玉米做成的。当西班牙入侵者闯进他们的部落,开始焚毁树林、改种玉米以出售谋利时,他们像冲天燃烧的玉米杆一样愤怒了。这也许就是人的玉米?是的,那便是呐喊在拉美天空下的玉米人!

一九七O年春夏的皖南丘陵充斥过量的雨水。玉米最初的长势是不错的,但后来就慢慢变灰了,变黑了。村民说是玉米螟在作怪。但是我没看见它。我问他你说的玉米螟是不是天上不散的梅雨云?他摇摇头说,小伢子你不懂。我的确不懂。多少年后我仍看见了巨大的玉米螟张开灰翅遮盖了广漠的田野和村庄。那年暮春,祖母在江北去世。至此以后,一想到祖母的死,眼前就浮现出皖南乡村的黑玉米,还有一副假牙。

祖母死后,只留下一张愁容满面的遗照和一副假牙。这副假牙祖母生前很少戴,被造反派从省城赶到江北乡下也未带走。它的制作确实精致,只因材质太重,祖母戴上吃饭,一嚼就往下掉。如果撇开材质,它的制作仍值得称道。父亲不忍丢弃,将它从合肥带到皖南乡村,一直存放在抽屉里。后来我想到,在我抱怨玉米饼难吃时,祖母一口牙已掉光,她是怎么吃玉米饼的?难道靠牙床能将它慢慢磨碎吗?简直不可思议呵。

四十年后我闻到了皖南玉米地里的死亡气息。高高的、密密的玉米杆在梅雨中像广场上人群的方阵。他们在风的号令下,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然而,很少有人听见脆折或倒伏下去的声响。它们淹没在无边无际的衣蒙蒙的雨季里。但我确信,玉米地是属于那种能够包容死亡和村庄隐秘的地方。那年,并非所有的玉米都变灰变黑,那些未变黑的某一株上照常生出须髯般的暗红的缨子。当我将红缨子插入鼻孔,我就成了传说中红胡子爷爷的模样。

不过,在皖南的村庄待久了,你就会发现村民的口音并非一律,这里有异乡人。倘再深入下去,又发现他们解放前都当过兵,有的还是“国军”。他们对此讳莫如深。比如,我家斜对面是小狗子家。小狗子继父身板矮壮,沉默寡言,一张口就听出四川口音,据说他是川军,具体当过什么谁知道?还有下街队的老段,据堂兄说当过国军军官,聪明绝顶,整个大队安装有线小喇叭,都是他带领知青完成的。在贫寒而封闭的乡村,你不难发现这些落魄者、逃难者和流浪者的踪迹——他们如此驳杂而又归于一,前半生的历史像玉米秸一样被轧碎了,做了肥料,然后融解在皖南广袤起伏的旷野和丘陵。

记得那年小狗子要结婚,从邻县南陵的丫山请来一个漆匠。这个漆匠三十来岁,中等个子,面相英俊,一看就像个唱生角的。我看着他在架子床上描龙画凤——那踏枝的黑喜鹊活灵活现,当地人把它称作土凤凰!当然,他还画了金黄的稻穗和玉米。当几棵玉米生长在架子床上,就意味着这间土墙草顶的新房将迎来新生命了。闲下来时,漆匠为我玩了个小魔术:拿两个瓷碗倒扣在桌上,一个碗里放两粒玉米,另一个是空的;他用一根芦柴对准碗一吹,这个碗里的玉米粒就跑到另一个碗里。如此反复,我一直找不到破绽。当然,它的奥秘至今也无法破解。他说他以前也在城里,后来因成分问题流落到了穷乡僻壤。

后来我家搬离那儿,来到陵阳。但记忆中的一九七O年依旧长满了黄玉米和黑玉米!我在河边奔走或者在学堂里念书,仍能闻到绿森森的玉米地里散发出的死亡气息。再后来读鲁迅的著作,发现大先生对牙痛体会甚深。他说他幼时曾经牙痛,历试诸方,只有用细辛者稍有效,但也不过麻痹片刻。中国人向西医学拔牙,最后只学得镶补而忘了去腐杀菌。假定牙痛起源于两千年前,那么中国人也牙痛了两千年。我想我的祖母前半生在牙痛中度过,后半生在无牙的痛苦中度过——她如何嚼动坚硬的玉米并艰难地生存下来?事实上,祖母后来双目失明,据说是喝农药而死。但父亲似乎不知道,或者忌讳提及。

那年我在陵阳老宅里打开抽屉,祖母的假牙仍存放在那儿。我有时将上假牙和下假牙咬合在一起——它们看上去太像排列整齐的玉米棒了。那肉红色的微隆的硬腭部分,甚至还带有一种体温。我不知道这是酷寒后回暖的幻觉,还是记忆摩擦私史所带来的可怜温度?但可以肯定,那种肉红色,在赤红的年代是唯一接近赢弱躯体的颜色。

二、不可逼近之黄石岭

可接近的黄石岭是不可逼近的。

黄石岭那年的冰雪并未融化。赵医生说他看到了黄石溪积年的坚冰。我想那肯定是残雪隐入看不见的地方凝成了冰块。

在这座江城待了几十年,唯一能跟我谈论黄石岭的只有赵。

然而赵医生死了。赵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深夜走了,走得如此匆忙。我得到这个不幸消息并非第一时间,而是一年之后。这死讯和间隔如同钝刀,虽不能切开泥沙俱下的混沌生活,但寒意是足堪体味的。于是想到赵的一生以及自己的大半生。那光景竞有点像雪霰裹挟着枯叶在天空中闪飞,呜呜地混成一片,无法分辨;但那些叶子必有来历,必生聚于某个枝桠,倘两片叶子相邻也必有其缘。我想,陵阳正类似这粗大的枝桠——我和赵早年都是它上面的青叶子。当然,赵比我年长许多,叶缘阔大且纹脉清晰。那时我在陵阳读中学,赵已大学毕业多年,且娶妻生子。

黄石岭是包含几个峻岭的习称,并因“黄石溪”而得名——那是葱岭环抱中的一个小山村。我读中学时搞野营拉练去过那儿。我的一个姓陆的同学,全家就下放在黄石岭里面。后来其父调回铜陵,他也转学走了。此岭并不耸峙,也不算峻拔,但一直高高地绵亘至天台峰之南——它是从南面进入九华山的必经之道。上一趟岭约十几里路,植被茂密,山石怪异,陡峻处丝毫不亚于天台峰。这肯定是陆同学常年住校的原因。

赵刚调到江城时,还经常回陵阳,他特别钟爱黄石溪茶。在氤氲缭绕的茶香中,可瞬间达至一种久违的清冽状态。“人道是‘上一趟黄石溪,湿透三重衣’。要我说,喝一口黄石溪,尽吸九华之精气。十里横排山终年浓雾深锁,茶质特别好咧。”赵说。六十年代末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赵刚跨出安医校门,就注定了被裹挟在奔赴农村的时代狂潮中——他是一条胡碰乱撞的灰鳞之鱼,被偶然地抛到陵阳这个山沟沟里来。赵不止一次说过,他生平遭遇的第一个挑战,是隆冬之夜突然接到紧急报信:黄石岭内有一知青掉入山涧,急待抢救。赵背起药箱连夜冒雪出发,岭上的雪越下越大,石阶结冰后极为陡滑。这表明:不可逼近的黄石岭是可接近的。凌晨时分他终于翻过岭脊,抵达黄石溪村。在队屋里,村民们用红红的炭火将白鹳一样的年轻躯体围在中间,指望以此驱走死神和寒气。然而,赵检查后发现,他的瞳孔已散大,回天无术。这个知青名叫陈庭才,来自铜陵。赵叹了一口气,怪自己晚来一步。我问他陈是怎么掉下去的?赵说,陈当天押送四类分子来陵阳公社接受批斗,返回时押送对象不慎滑入深涧,陈庭才竞跳下去,将他救起,自己却再也没有爬上来。被救者赶紧跑回衬里呼救,村民们打着火把满山遍岭地寻找陈。赵说人掉到冰涧最多撑十分钟……我说,陈被救起时是不是已冻死?赵叹了一口气说不可能有心跳。我感觉赵的语流和眼眸同时散发着一股雪霰气息。赵说模着陈庭才那温软但正在变硬的躯体,感觉他好像睡着了。村民们不相信这么好的知青会死掉。

那个知青是一个勇敢的人。赵说。

你连夜爬岭也很了不起。我说。

不不。那不是一码事。我是医生,我不去谁去?赵说。

黄石岭是不可逼近的。那山涧飞溪的坠鸣声听来还是那么惊心动魄。野营拉练去那儿时,我们专程去陈庭才墓祭扫。一个老知青讲述了陈庭才的往事。不过,那时我曾暗自纳闷:他拿自己的生命去救一个“阶级敌人”——四类分子,值吗?

在那个滚沸却冷酷的年代,“阶级敌人”是个什么概念?如果你想抵达“阶级敌人”中的“人”,你必得穿越“阶级”之壁垒,涉过“敌”之雷区——其迢遥,其艰险,其烤炙,决不亚于历经炼狱和涅槃!“死先于出生,伤疤先于伤口,伤口先于打击”(英国哲学家布拉德莱语),看似颠倒却揭橥了某种真实。陈仅凭天性的良善和救赎般的担当,在生死之一瞬便穿透了它——那惨淡的人性的光辉,至今仍令那个时代雪涌不止!

陈的墓在岭下的一个山坡上,素朴、孤单而凄清。且不说如今不可能有人谈起它,即便在当时也迅速被遗忘。后来知青都返城了,只有他留在那里。在这个越来越繁华、花哨的世界上,除了我和赵,还有谁会在某个下午谈论那个知青,那个冰霰之夜?

然而唯一能跟我谈论黄石岭的那个医生死了。从此以后,黄石岭离我越来越远了,即便你站在它的岭脊也无法逼近它。

当年我不止一次在赵的医院就诊,他并不认识我。陵阳医院不过一排简陋的平房,外面有围墙,后面是住宿区。最东头是就诊室,里面有两张桌子,靠墙有一张诊床。赵就坐在桌前,很耐心地听你陈述病情。赵的脸宽宽的,戴一副琥珀色的老式眼镜,态度平和、温善,问诊时额头皱加深,看上去与其年龄不太相称,却显出他的谨严和细致。

其实,赵医生也离黄石岭越来越远了。赵退休后,一直忙活得没停。先是到合肥办诊所,然后四处兼职,风风火火,最后在本城红木棉酒店附近的一家私人医院上班。他是顶呱呱的中医专家,在治疗脾胃方面造诣颇深。他想多挣钱,也能挣到钱。我和他很少见面,但有关他的信息还能辗转打听到。想不到……他竞走了,厚厚的积雪上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有一次,赵医生说他保存了一块黄石岭的冰。他见我不信,便加重语气说,哪天我带给你瞧瞧。我仍将信将疑。

后来他来了。我问他冰呢?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他身背药箱,其后的背景正是初春的黄石岭。赵笑着说:你看,这溪边不是有冰凌吗?我仔细辨认,果真有冰凌,透亮、多棱、嵌着草梗。你保存的就是这块冰吗?我不禁笑了。赵也笑了。

那可接近的冰凌此刻也是不可逼近的,一如那个雪霰之夜!不可逼近的黄石岭闪烁在丝绸般滑过的逝光之下,那山涧飞溪的坠鸣声听来还是那么惊心动魄。

即便你能融化这些冰凌,你也不可能消解它的明澈和寒意。我也保存着其中的一块——此刻它在我手上,你一定看见了它。

三、深渡流水

天色昏黄时分,深渡会经历一阵青瓷般的薄明——晚归的舳舻和不知名的绕来掠去的水鸟一起,将清激的江水晃得有些迷眼了。不过,通向江中的斑驳石级仍滞涩得如同古筝的音阶,丘峦的深黛和徽屋的深灰投影在远处的流波中,仿佛正在漂洗的蓝印花布;紫铜色胸膛的挑夫迎着夕光,踩着石级缓缓将货物担向高岸。这时,江心泼来几瓢慢速度的、低缓的船笛声,一声,一声,丝毫没有刺破江空的意思,似乎只想用桐油般的清亮将它轻轻抹一遍,但拍向岸阶的波纹确乎被拉长了一寸一寸……

共 8598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关于皖南的回忆,写满了生活的印迹,茫远而又意蕴悠长,探不到边际。在这篇散文中,追随着作者简洁朴素的笔触,探寻着作者笔下的有关皖南生活的点点滴滴。关于老玉米的回忆,是和祖母联系在一起的。那是一段艰难的岁月。皖南玉米地里,因过量的雨水抑或是玉米螟而充斥着死亡的气息,但终究能成为村民活命的口粮。没了牙齿的祖母是怎样磨碎坚硬的玉米饼的不得而知,但祖母留下的假牙却又一次引起了作者对老玉米的记忆。不可逼近之黄石岭一章,主要回忆了赵医生和当年为救人而牺牲的知青陈庭才的感人事迹。为了救人,赵医生不顾天黑路陡,连夜赶去黄石村。而在那个讲究阶级斗争的年代,为了救一个四类分子而毅然投身于冰水中,陈庭才的精神更加令人感动。深渡流水一篇,主要写了作者带学生来歙县各茶站实习的经历,重点回顾了那个茶站女孩姚姑娘的热情能干和她令人同情的境遇。整篇文章,娓娓的述说中包含着令人感动的情怀。在艰苦的生活中传达出了令人向上的力量。读之使人深受感染和启发。佳作,荐阅。【:素心如玉】 【江山部·精品推荐】

1楼文友: 1 :16:40 感谢赐稿流年。问好作者,祝创作愉快。

2楼文友: 16:46:5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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