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迫永远存在拳

压迫永久存在，反抗当仁不让，那为何我们还要生产出一部又一部这样的小说呢？或说，在一部严肃的文学作品中，表现青春的对抗性和迷茫感的方式，难道只剩下这些了吗？

《少女哪吒》，绿妖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7月版。

前些日子，《少女哪吒》的公映让纯粹的“文艺范儿”又重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因而也带出了它的同名原着作者：绿妖。照片上的绿妖是个瘦瘦的，清汤挂面的女子，和她笔下那些正值青春的女孩子们很类似。《少女哪吒》也和绿妖其他的很多小说一样，映着她本人淡淡的影子。这是一个能将文字和文艺结合得很不错的女作家，很多文青成为她的拥趸，也不足为奇。但是，这不断被谱写吟咏的“青春”，真的只是恰巧符合了文青们的审美吗？当作家面对这个题材时，真的可以很有气力地把握它的一切吗？

如要说涵盖面，这个并不长的小说确实几近涉及到了青春叛逆期可以想到的种种方式：用自戕的方式对抗父母，用直接的冲突来反叛老师，破碎的家庭，世故的成人世界，少女的性觉醒，隐蔽的感情……作者可一样也没落下。问题是，这并非你绿妖的首创啊，你的以文字为业的先辈们，从歌德到塞林格，从莎士比亚到布考斯基，青春题材的作品应该说些什么几乎已成为不需要思考便能回答的问题了。压迫永远存在，反抗义不容辞，青春最激动人心之处无外乎这八个字，那为何我们还要生产出一部又一部这样的小说呢？或说，在一部严肃的文学作品中，表现青春的对抗性和迷茫感的方式，难道只剩下这些了吗？

写作堕入类型化的圈套是绿妖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她的小说情节和人物命运都太容易被掌握，任何一个对文学作品有一定积累的读者对这类套路都不会感到陌生。当然，太阳底下无新事，文学之存在太过久远，折腾到如今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想再翻出什么新花样来也确切不大可能了，所以有人认为文学早已是过气明星，不新鲜了。说这话的自然是门外汉，因为文学本来就是“过气”的，是倒退的事业，与时代的走向恰是反向而行的。文学之经典，即在于它所追溯的根本，超越了时空，它所要诉说的东西，永久都在那里，就如绿妖一贯钟情的青春主题，它一直是在的，不单过去存在，也将继续，永久困扰着人类。所以不管你如何打磨小说的情节，一个好的小说家要做的，就是将这类困扰的永恒意义完完整整地揭示出来，而不只是蜻蜓点水地涂抹它外在的面容，或故作剧烈狰狞的表情。《少女哪吒》就是一个面部表情过于丰富的作品，因其太过反而削弱了文字内部的气力。反叛作为青春永久的旋律，如何写这反叛才能牢牢捉住人性永久的困境？无妨举《红楼梦》为例来反证。

《红楼梦》自是古今中外第一了不得的青春小说，贾宝玉亦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叛逆最彻底的一个人。第七十七回王夫人与袭人里应外合，亲身带人抄检大观园，把宝玉最要紧的丫头晴雯撵了出去。宝玉是明知身边这个看似三从四德的袭人实则心胸狭隘又狡猾，也明知王夫人这荣国府第一大家长念佛没一句是念到心里去的，但又如何？不过心里气面上哭罢了。倘若依照绿妖的逻辑，女子都有自戕的勇气，何况是有气性的大好男儿，恨到这种地步难道不应该至少赏袭人一个巴掌治治她吗？或者好歹闹上个三天三夜让大家都不得安生？但甚么都没有，晴雯死了，宝玉除淌眼抹泪就只能做一篇悼文点几盏长明灯了事。贾宝玉面上看确实是个极为软弱的人，由于大观园荣国府中的事，没一件他做得了主，他一个娇惯的贵公子，年纪又小，当然也不能三天两天闹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市井无赖小民的戏码，所以曹雪芹写宝玉的叛逆，用笔其实极受限制，他要如何写他内心真实的力量呢？

但贾宝玉又确实叛逆，由于他生带来的脾性、好恶、价值观乃至行事风格就与世俗不相容，因而就注定要被众人误解。这类叛逆是他自己控制不住，也无可挽回的，所以如将反叛仅理解到行为的层面上，首先就浅薄。固然，贾宝玉也有其反叛的行为，且只有一次，即出现在小说的结尾处。但这唯一的一次付诸实践的反叛，却是最完全的反叛，因他是弃绝了整个尘世，对一切都毫无留恋了，而所有反叛的终究结局，不就是这个吗？反叛与反抗不同，反抗是积极的，多半是为一个更好的结果，反叛却是不要结果的，反叛本身就是结果，它的本质就是极端消极弃世的。所以真正的反叛也不需要被限定在青春期，它可以存在于人生的各个年龄段，只不过放在青年人身上，更显得凄凉绝望罢了。小说自从七十五回始整个荣国府的颓势已见端倪，而此后各个人物的悲惨命运也将轮番上演，而目击这一切的贾宝玉，这个只愿花可长开，人可长聚的，对人世有着最纯洁美好初心的赤子，除坐着看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可能性。真正的苦难和大悲剧，并不是一两个人，或一两件事情便可交代清楚，它是一系列的倾覆，是逻辑严密而连贯地走向衰微。而在这整体的破败中仍要守住，除了自我舍弃别无他法。贾宝玉的反叛，是典型的个体的反叛，且是失败者的反叛，他的出家，说到底只是他个人的事，他与他自己最深入的悲苦作交代，这是一场自我的清算。

在精神上自行了断了的贾宝玉，作为一个最弱而又最强的人，将他最大的反叛和无情留在了曹雪芹的文字里，在我看来，他的青春和绿妖笔下的王晓冰或李小路都不同，由于这短短的青春被拉长了，成就了他一生的苦涩与绝望。“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能从这短短的一段生命中悟到人的有限，进而悟到死亡的必然，这才是青春之最沉重，最根本，才是人类永恒的困境，所以，那个用刀割开自己手段的女孩子，还是太轻了。

（：葛润）